忆外公
【字号:大 中 小】 阅读: 1504 发布时间: 2017-11-29 23:46:09
文/王朝华
十多年前看过《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以后,许茂老汉的影子便一直在我脑海中若隐若现的晃荡,多年来竟挥之不去。书已看过多年,其中的人物与情节基本上早已忘却十之八九,但勤劳、倔犟、刻板、不近人情、略显自私的许茂老汉,却一直停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甚至还莫名对其生出一种亲切之感。去年我出于重温的心情,又看了一遍这本书,当合上封底那一刻,那个多年萦绕在我脑海中的影子竟然在眼前逐渐显现出一个轮廓来,最后定格成一张模糊的脸。虽然这张脸面目莫辨,但我仍然一下认出那是外公的脸!原来那个多年来一直在我脑海中飘忽的身影,是我的外公!
外公去世已经整整二十七年了。说来惭愧,外公的模样在我心中很长时间以来是有些模糊的。直到前段时间看到大舅家的表妹在微信上发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外公和外婆合影的照片,当我把照片放大细细端详之下,才从记忆深处将外公的模样找寻回来。照片上的外公,脸庞瘦长面苍白,在浓密的络腮胡子映衬下,愈发显得苍老而苍桑,紧闭的双唇和木然的目光,更是让人难有亲近之感。奇怪的是,我怀念我的让人难以亲近的外公!
据母亲讲,小时候外婆告诉她,外公祖上家境也算殷实,如果延续到土改,基本上可以确定为地主成分。但是祖辈上后来染上了抽大烟,到了外公的祖父那一代,家道基本上彻底败落殆尽,田地全部变成了嘴里飘出的烟雾,最后连房屋地契都变卖了用于还债,最终被债主赶出了祖居之地,真正是到了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境况。后来举家搬到旁边的村子,还好遇到一户心肠较好的人家,与其租借了一块崖边的台坎暂作栖身,算是有了落脚之地,成为这户人家的雇农,自此,外公家完成了从雇主到雇农的角色转换。关于这段家族历史,在我后来读到《活着》时竟然觉得有那么一些相似之处,只是当福贵得知龙二因不肯让出羸来的家产而被枪毙,心里发出的时是暗自庆幸,而尚在幼年的外公却不知道等待他的,是生活的艰辛。
作为家中的长子,外公自小便开始劳作,过早的就承担起了家庭的生活重担。有一年按雇主的吩咐到外婆所在的村子“还活路”,彼方看到对方指派来的竟然是一个时年十二岁的少年来还薅“二道苞谷”的活路(在当时,薅“二道苞谷”被认为是最难干的农活,原因其一是时值气温最热的季,其二是薅“二道苞谷”时苞谷高度刚及胸,干活时苞谷叶极易将手臂及颈脖处的皮肤割破,汗水一浸又痒又疼)引得一众人等强烈不满,纷纷指责派个小娃娃来充人数。此时的外公一言不发,默默拿起锄头自顾干了起来,才过晌午,所有人都闭嘴了,外公的“活路”无论是速度还是质量,连大人们也远不及他,所有人无不对他刮目相看,纷纷称赞。就这样,“初出茅庐”的外公用他的“实力”赢得了别人的认可与尊重,自此干活再没人拿他当小孩看待。
外公干活肯下力,又用心,一应农活一学就会,及至成年已是闻名的好把式。外公不单是干农活的好把式,还是集 “五匠”于一身的多面手。首先是篾匠,那些貌似“坚强不屈”的竹子经外公的手一番侍弄,最后也只得乖乖变成背兜、箩兜、箢兜、撮箕、筲箕、簸箕、筛箕、席子甚至锅盖。外公编的这些家什虽说算不上细致精美,却坚固而耐用。
其二是铁匠,彼时所使用的铁制农具,除了犁头外,其他的基本上都是外公自己打制。那一砣砣黑家伙被放到火炉一烧,再经外公一番敲打,立马“面目全非”,再硬的铁最终也得变为弯刀、镰刀、斧头、锄头、门扣、抓钉、火钩、火钳、堑子、钉耙……儿时的我对外公打造的这些器物并不感兴趣,可是外公在冬天打铁的时候我却非常喜欢围着他转,然而外公一向都是板着脸不允许我靠近火炉和铁砧的(其实是怕伤着我)。于是退而求其次,我只好卖力的帮着拉风箱,以示讨好,外公倒是持默许态度。火炉在我的不断 “鼓吹”下熊熊燃烧起来,我竟然兴奋莫名,也许那是一种属于儿童的成就感吧。外公的铁砧旁边有一个斜底的石槽,锄头打制成形及錾子铉好后要再次放入炉火中烧红,然后取出将锄尖及錾尖往石槽的水中蘸一下,我问外公蘸水干什么,外公只含糊的说蘸一下更好使。我一直对外公的这种搪塞式回答不甚满意,多年以后我知道了那道工序叫做淬火,而对于从没上过学的外公来说,要让他准确的给我讲清楚淬火原理,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第三匠是石匠。家乡地处山区,坚硬的石头常被开采来修房造屋及制作生活用具。诸如墙基、柱础、兑窝(石舂)、磨盘、猪槽等器物均不在外公的话下,至于磨、雕、刻等更高超的技艺他应该不具备的,因此准确的说外公只能算是个粗石匠。
第四匠是木匠。外公四十岁那年,家里请了一个木匠到家里做家具,在木匠干活的那些时日,外公整天都围着他转,当约定的两口箱子和一个柜子做好,外公已将木匠的做工技法默记得差不多了。之后,外公便着手购置及自己动手制作各种木工工具,如墨斗、折尺、直角尺、锯子、凿子、推刨、斧子、锉子等,在外公的这些工具当中,最特别的要数奔锄和脚蹬钻,锛锄专门用于修整圆形檐柱,而脚蹬钻则用于开孔(那时候的木匠都还没有用上电钻,有的木匠是采用圆凿开圆孔)。其后外公再也没有请过木匠来家里做家具,也没有买过木质家具,而是自己开槽铆隼制作各种家具及用具,如门窗、梁柱、箱柜、桶、风柜(手摇风车,用于谷物去壳)、甑子、犁耙、桌子、凳子、梯子、床架、掼斗(用于稻谷脱粒的农具)等,外公做的这些器物虽然没有精美的纹饰,但在那时却能满足家庭的一切所需,为并不富裕的家庭节省了不必要的支出。
外公的最后一匠,是杀猪匠。过去在家乡,每年自冬月初至腊月中旬这段时间,便到了宰杀年猪的时节。整个生产队,各家的年猪无一例外的都会请外公去帮其宰杀。当忙碌一天的外公离开时,作为酬谢,主人家都会送上一块“刀头肉”(肋骨与肚腹之间部位的带皮五花肉,一般重2~3斤)。如今这衣食无忧一代人是无法体会这一块块“刀头肉”对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一家人的生活改善有着何等重要的意义。
外公身负“数匠”,但从没听外婆和母亲提起外公向谁拜过师学过艺,当然他也不是无师自通,我想这其中除了自身的勤劳和用心之外,更多的应该是作为家中长子和一家之主的责任和担当,让他不断的学习新的技艺,借以改善家庭环境与条件,让家人生活得更好。外公去世的同时,把他的那些让我引以傲的手艺也带走了,三个舅舅当中,仅有幺舅跟外公学会了编背兜-仅仅背兜而已!这不得不说是个遗憾!
外公一生勤劳、本分、无争,拥有他们那个时代农夫的一切特质与优点,唯一的“不良嗜好”就是抽口叶子烟(旱烟)了。劳作之之余,外公会找个地方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他那个早已被揣磨得发亮的黑色圆形漆盒,从容的打开盒盖,拈出一片烟叶,细致搓捻一番,裹卷好后装入烟斗中,点上火悠悠的吸上几口,那便是外公最惬意的时光。我和母亲一样,对抽旱烟的人一向是十分反感的,但是对外公却是个例外,除了由于外公的烟瘾较小,一片烟叶卷成的烟卷外公至少要两至三次才抽完,每天也就抽一两次,而且不象别的烟瘾大的人,随时都烟不离,其实外公不只是烟瘾小,也是为了节省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恐怕就是这份亲情的感召力吧。
五十年代后期,外公被征为民工,参加了成昆铁路的修建。这条铁路号称世界上修建难度最大的一条铁路,外公同他们那些建设者究竟吃了多少苦,克服了多少困难,才建好这条举世闻名的铁路,我无法想象。每次乘坐火车走在这条路上,我都会自豪地同身边的人说: “我外公参与了这条铁路的修建!”如果不是返乡前夜的一场莫名大火,外公这唯一的一次出远门应该是有个美好的结局。那场大火将工棚尽数烧毁,外公的行李及近三年的工钱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付之一炬,仅从大火中抢出一条毯子,最后带着那条被烧掉一只角的毯子,也是唯一的行囊,黯然回家。
外公一生劳苦,在我的印象中,就没见过他清闲享受过一天。在家乡有一种说法:“有福之人六月生,无福之人六月死”。外公去世那天在薅二道苞谷,毫无征兆的便一头栽倒在地里便再也没有醒过来,最终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当时正值闰五月,说来也算是在六月里了,因此他可以算是应了“无福之人”一说了,至少在他倒地那一刻,都还紧握着锄头把。外公去世时还不满六十,有人说是因为他手上的杀孽太重,以致被折了阳寿(命丧他手的猪大概要以三位数计)。其实外公是因为家族遗传性疾病(脑溢血)去世的,虽然算不上高寿,但他离世时并没有遭受什么痛苦,其实在我看来这也算是一种福报吧。
有一年冬天,大概是一九八六年,外公应父亲之请来帮我家筑墙,某一天早晨我叫外公吃早饭,看见外公趁着闲暇,笔直地站在我家院子旁边的一个土坡上,安静而悠闲地晒着太阳。那一刻,我觉得头戴翻毛护耳皮帽、身披军色大衣的外公,在太阳的斜照下,身形是那么的高大,满脸倒长不短、黑中带白的胡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光芒。向来不苟言笑的外公,在那刻却让我觉得是那样的慈祥!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外公得到休闲的一天,但就是这唯一的一次却让我对外公的印象是如此的深刻,也许在我的内心深处,期盼着一生劳苦的外公能有时间和机会好好休闲享受安度晚年吧。
敬爱的外公,愿您在天国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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